发布时间:2024-11-19 05:49:54 来源: sp20241119
新闻调查丨听一批“大风吹不走的老师”讲述“大漠孤岛”教书记
到达且末的第一天便遇到平地而起的沙尘。此行来且末是为了采访一个群体,2000年夏天,他们乘坐火车转汽车,辗转奔波5000公里,用了五天四夜的时间从河北保定来到这里,在三尺讲台一站就是23年,一座气候恶劣的天边小城靠什么留住了他们?他们改变了什么?自己又有了哪些改变?拨开漫天黄沙,我们走近他们。
语文教师 李桂枝:艾利库提江,你为什么今天让大家读这个《沁园春·长沙》呢?
学生:每节课上课之前都要复习以下以前学过的诗和内容。
语文教师 李桂枝:好,今天艾利库提江及时组织了早读,作为课代表,他这点做得非常好。但是给你提个小小的建议,就是并不是每一节课一上课我们都要读第一篇文章。第一篇《沁园春·长沙》大家已经背得相当熟练了对吧?所以说我们就没必要去再读第一课,艾利库提江你来说,我们今天要学习哪篇文章?
学生:《哦,香雪》。
语文教师 李桂枝:《哦,香雪》,对吧?好,我们现在知人论事,了解作者,在这里我们的信息比较少,就写了铁凝,出生年月,当代著名作家,河北赵县人,我的老乡。
李桂枝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2000年3月,新疆巴音郭楞州且末县二中校长段军到河北保定学院招聘教师,段校长简短的几句话打动了她,这个连省会石家庄都没去过的姑娘,当即下决心去新疆当老师。
语文教师 李桂枝:我记得他说他是新疆来的,那儿特别缺老师,问大家有没有想去新疆当老师的?我跟我同学说,新疆缺老师,那我到那儿当老师是不是比在这里当老师更有意义?
记者:你就被段校长这一句话,他们这边缺老师就打动了。
语文教师 李桂枝:嗯。
记者:你觉得自己是有责任。
语文教师 李桂枝:也没有想那么大,因为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回到教室之后,后来我又听说我们班的辛忠起,还有隔壁班的朱英豪,还有我们同学井慧芳他们也有这个意愿,也想来。
语文教师 辛忠起:还是大家互相依靠着来的,如果单独来的话还是有点害怕的。
记者:对,那时候那么小,才二十来岁。
语文教师 辛忠起:都是22到24之间,23岁左右。
且末二中在保定学院的招聘吸引了一百来个学生报名,经过面试选拔,且末县教育局与15人签订了就业协议,其中就有政教系的庞胜利和历史系的侯朝茹,几年后,他们在且末结为夫妻。
历史教师 侯朝茹:2000年的时候,像我们河北省大专毕业当老师的工资可能也就300多块钱,段校长跟我们讲了,且末县是五类地区,比较落后,但是工资在当时还是蛮高的,你们一上班能有差不多600多块钱的工资。
记者:基本上是在河北的一倍。
历史教师 侯朝茹:对,我老爹在我初高中对接考试那年暑假得了脑血栓,比较严重,家里面给他治病也花了不少钱。读大学,我大学学费什么的都是找我们家亲戚,我老爹后来带着我去借的。我当时自己想的,我先去且末工作几年,把我上大学借的钱还上,如果那个地方不行我再换地方,我至少先把眼前的这个事情解决了。
记者:其实也想得很简单。
历史教师 侯朝茹:嗯,想得很简单,我就走了。所以我当时把这个信息给我父母讲的时候,我爹和我娘是特别反对的。我爹就跟我娘说“这丫头要走那么远,是我有病拖累她了”。
思政教师 庞胜利:家里也不愿意让走得这么远。因为当时河北省我们是最后一批国家包分配,你工作是没问题的,但是我们没有选择国家的安排就业,选择来这个地方。我们还有像苏普、李桂枝,他们都升了本科,专接本到河北师大可以上本科的,他们都放弃了,最后也来了,最后一块都来了。
体育系的王建超也收到了专升本录取通知书,她还被评为当年的省级优秀毕业生,回忆往事,王建超戏称自己和恋人王伟江是被段校长描述的体育馆蓝图“诱骗”过来的。
体育教师 王建超:段校长说你们学校的体育馆特别破,他说我们且末二中的特别好,我就问了一下场地的情况,他说二中的体育场场地全部是塑胶的,就像我们现在这种的,还说二中的体育馆已经建成了,我当时就特别向往。
思政教师庞胜利:其实现在回忆起来,当时就是一种冲动,就是年轻人的激情,国家提出西部大开发了,而且西部12省份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2000年8月6日,4个女生和11个男生从保定上火车,经过河北,穿过山西、陕西、宁夏,甘肃,越过河西走廊一路向西进入新疆,横穿“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用了5天时间来到了因偏僻而被称为“天边小城”的且末县。
保定学院电教室的老师一路护送他们前往且末,记录下这些珍贵的影像。
语文教师 李桂枝:我记得段校长见我们第一句话,您知道是什么?
记者:你们真来了?
语文教师 李桂枝:不是,他最关心的是我们来了多少人。
20多年过去,段校长早已退休在巴州首府库尔勒颐养天年。正值中秋国庆长假,几个老师或来库尔勒办事或是休假,便约好一起来看望久未谋面的老校长。
且末县原二中校长 段军:签了这么多,这到底能来几个我心里没数。协议对他们没有约束力,只能叫他们放心,我们代表政府来了,章子一扣,你们拿上这东西,且末县人民政府要认。且末县人民政府确实是对咱们这一批大学生非常重视。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你们没上班就把工资给了,一来,没上班,到发工资的时候发了两个月的工资。
那一年,是且末二中最困难的时期,因一批教师流失和小升初学生急剧增加,初一7个班的班主任缺6个,15名河北大学生的到来解了燃眉之急。
历史老师 侯朝茹:我们是15个人,除了周正国教化学放在初三了,苏普和杨广兴放在初二了,我们12个人全撒在初一了。所以我们那一年把初一给撑起来了。
且末县原二中校长 段军:确实是,解了且末县人民的燃眉之急。
记者:万一他们来不了,您怎么办?眼看就要开学了。
且末县原二中校长 段军:那只有从小学里,学历高一点、教学水平高一点的往上拔,从小学老师里边拔,没有别的渠道。
历史教师 侯朝茹:初一7个班,有6个班的班主任是我们河北来的大学生。像我和胜利,陈荣明,井慧芳,我们都没当班主任,我们在这些班级任课,我和庞胜利我们两个人一个政治、一个历史,负责这7个班。
记者:你们两个人分别都带了7个班的课?
历史教师 侯朝茹:对,他带7个班的政治,我带7个班的历史。辛忠起带一个班的班主任,两个班的语文课,桂枝带那个班的班主任,两个班的语文课。
语文教师 李桂枝:当时我带的是语文和地理,我每天在地理上备课的时间比语文还要长,因为我要那些都弄懂其实还挺难的。
记者:因为是现学现教。
语文教师 李桂枝:对,我学了之后第二天我就上课,还好我没有带时间太长,带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地理老师就有了,学校就给我换了,我就又带了初二的劳技课。
15个年轻人,像15粒种子撒在了且末,这些年来,他们在这座沙漠深处偏僻的小城经历了什么?如何在这里生根发芽?
且末之名,来自西域36国之一的且末国,两千多年来,风吹沙南进,且末古城曾两次为风沙吞噬。但塔克拉玛干并没就此收手,一路追杀,把且末逼到了车尔臣河一侧,紧贴着昆仑山,最终沦为“沙漠孤岛”。
车尔臣河,奔流自昆仑,河水流经处,生机与荒漠两分。如果不是车尔臣河的屏障,与沙漠仅隔两公里的且末县城早已不复存在。很快,这些内地来的年轻人就领略到南疆沙尘暴的厉害。
历史教师 侯朝茹:突然天就黑了,外头整个暗下来,发黄,教室里都闻着土腥味,特别暗。那么大风,土整个铺天盖地。
语文教师 李桂枝:尽管我们刚来不久就遇到了一场最大的沙尘暴,但是我觉得还可以接受,毕竟沙子过后洗干净就行了。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这里条件太闭塞了,只有值班室一台电视机,还只能收中央一台。看书、批改作业,就干这些事情,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种环境,我觉得当时有很多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很迷茫。
且末是全国行政面积第二大县,相当于安徽省那么大,而人口在2000年时只有三四万人,不及河北保定一个镇的人多。即使到了2023年,除了在街心公园能看到一些老人在休闲外,城中心的道路上仍然很少见到行人与车。
语文教师 李桂枝:有时候我想过,我和我内地的同学比,几年之后会不会,他们都把我看作原始人了,我会不会被社会抛弃?我也想过难道以后就要一直在这样的地方待下去吗?待下去有没有意义、有没有价值?
思政教师 庞胜利:气候恶劣、交通闭塞,信息和外面几乎是中断的,再加上这个地方内地人生活很不习惯的。当时有一句话,就是“一场风沙刮走几个老师”,我们来了之后真的体会到了。
当时的且末二中,1000多个学生只有40多个老师,但还是时不时有老师离职。在庞胜利、李桂枝他们来到且末的第二年,一个与他们同时招聘过来的年轻同事也决定放下即将中考的学生返回内地,得知消息的老师和学生们都去车站送他。
思政教师 庞胜利:全班都来送他了。他看到之后他也不敢看学生,自己马上就上车了,把班车上的窗帘拉上,其实他在哭,学生也是哭声一片。最后有学生问我们,说:“老师你们走不走?”当时我、侯朝茹好多人都跟学生说:“老师不走,老师肯定要把你们送到毕业的”。这位老师走,其实对我们内心还是影响蛮大。我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他突然就走了。我们每个人从自己内心来说,也得想一想,我是否也要走?每个人心里头当时可能各有各的打算。
十几年后,李桂枝把刚来且末的经历写了一本书,书里这样记述:“是的,留下来,好好教书育人,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我愿意固守一份宁静、一份责任,只为了这一双双渴望的眼睛”。
语文教师 李桂枝:我来到这里的意义就应该是改变这里,越是这样应该这里越是需要我们,我就想通这个问题了。
体育教师 王建超:我就想我们走了以后,我当时带7个班,我们整个年级就没有体育老师了。
语文教师 辛忠起:感觉这个地方确实需要老师,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自己更加坚定地会走到退休。
体育教师 王建超:还有一个就是我们这个团队也没有人说走,感觉大家都在那儿干,别人能干好,肯定我们也能干好。
沙尘暴没有刮走他们,孤寂的生活环境也没有吓退他们,这15个年轻人他们把大部分精力投入教学工作上,用青春陪伴且末的孩子们成长、成熟、成才。
阿斯古丽:感觉那时候我们的老师也都是河北来的,像杨广兴老师,他现在已经到党校去了,还有他爱人刘老师。杨老师是我班主任,刘老师是我们数学老师。高一的时候是井慧芳老师,也是河北的。到了高二的时候,我们文理分班,侯老师带的文科班,井老师是理科班,我就选的文科到4班去了。
阿斯古丽现在是巴州纪委的一名工作人员,她对上学时这些河北老师的创意记忆犹新。
阿斯古丽:我们那会儿还没有校服,只有我们两个班有班服。每天下午其他班同学都可以放学,我们会有一种意识,就留下来,因为我们跟别的班不一样,就会自己去做作业。
记者:穿班服这个主意是侯老师出的?
阿斯古丽:我觉得应该就是侯老师和井老师两个人,她们毕竟是从外面一个大的环境过来的,她们可能是想改变一些现状,会带来一些新的思想。
曾经,学生普遍纪律不好、基础差、上课听不懂,学习成绩难以提高让一来就当班主任的李桂枝头疼和焦虑。
为了提高讲课水平,她不断探索创新教育教学方法,还有意识地改变与学生的交流方式。
语文教师 李桂枝:我就先不急着去给他定什么标准。我先和他沟通。当他和我交流多的时候,这时候即便是我说他不好、我狠狠批评他,他都愿意去接受、去听。当时我们班的语文成绩是很高的,在全年级里面都很高,高其他班一大截。为什么这样?其实是因为他们接受了我、他们喜欢我,他们上课的时候就听得特别认真,他们回答问题干什么都特别积极。
李桂枝第一个学期所带班级的语文成绩,就从平均50多分提高到80多分,在学校引起轰动。到且末的第三年,李桂枝还被评为巴州优秀教师,也就是这一年,他们从初一带到初三的第一批初中毕业生参加中考。
历史教师 侯朝茹:那一届可以讲也是对我们这批新老师一个考试,我们成绩还是蛮不错的。整体成绩,我们且末县原先在巴州的8个县,排名也是老末。这次排到了第5名,基本已经到中游了。像思政学科的中考成绩,2003年在巴州是第一还是第二,是相当不错的。
9月24日是星期天,王建超夫妇邀请几个老师来家里吃饺子,我们也应邀前来,这处房子还是王建超夫妇20年前买的经济适用房。
思政教师 庞胜利:当时县委就跟我们说你们来了之后,解决我们后顾之忧,3号小区就是咱们的福利分房,周正国、朱英豪当时都是光棍,他们也都提前买了。
记者:你是最早结婚的。
思政教师 庞胜利:他在学校就结了。
体育教师 王伟江:一领证就结婚,什么都没办,啥都没办。
思政教师 庞胜利:就宿舍搬到一块就行了。
来到且末不久,王建超就与大学时的恋人王伟江结成了伴侣,他们的小家也成了同学们聚会最多的地方,还有了个“西部俱乐部”的称号,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共同的故乡,共同的经历,都把青春放在了这个地方,既有不可割舍的故乡情,还有深厚的同学情,更有二十多年共同奋斗的战友情,这种情感既无比珍贵,也成为他们人生的重大收获。
爱情总是在艰苦的环境中悄悄萌发, 2000年到且末二中工作的四个女教师,有三个嫁给了同去的男同学。
历史教师 侯朝茹:那时候谈恋爱不像现在说的那么风花雪月。就这么个小地方,休息的时候要想出去遛一遛,我们就骑上自行车,往东走二里地,过了那条河就是沙漠。
确定恋爱关系后,侯朝茹和庞胜利两人到沙漠里拍了一组合影托暑假回老家的辛忠起带回去。
历史教师 侯朝茹:拍了之后冲印出来让辛忠起带回去,他们老家一个县的,带给胜利的老爹看。结果很不幸,那个相片辛忠起拿着到西安火车站转车的时候,他夹在胳肢窝的一个小手提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有一卷卫生纸,还有我们的照片,还有写给胜利他老爹的信,结果让小偷生生从他胳肢窝底下给抢走了。现在说起来是有点小遗憾。
历史教师 侯朝茹:这就是我们唯一留存的一张。
23年了,年轻的大学生们都已经成为中年人,都在且末有了家有了子女。在为人父母之后,他们才更深刻理解了父母,而自己给予父母的回报则少之又少。
体育教师 王建超:一般一年回一次,我打算今年寒假再回一次,暑假也回了,因为我妈情况不是特别好,我就想寒假再回去看一看。现在我就比较能理解我妈当时为什么不让我来了,确实是太远了。
思政教师 庞胜利:来这么多年了,我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我爸爸。我妈在我高中的时候就去世了,就我爸一个人。我爸他的指导思想就是,想最后跟我一块生活。所以我来了之后跟我爸说,我真的不孝顺。
刚来且末时,庞胜利曾给父亲写信表达自己的愧疚和不安,父亲收到后当晚回信,在这封落款于2001年3月26日夜的信中写道:“你在那里情况已知,望你不要想家,不要凄凉。那里有你同去的同学,你三人同吃同住同工作,多好。再者你们要多结交点朋友,慢慢生人都变成了熟人,新朋友变成了老朋友。你以后不要提‘不孝’二字。你正是到了祖国需要的地方。爸爸为你自豪、为你骄傲!你常给爸爸来信就是最大的孝,别忘记!”
在初到且末的岁月里,就是这样一封封手写家书,坚定了庞胜利留在新疆的心。
甄婉露是我们在库尔勒采访时偶然遇到的且末中学毕业生,她的初中班主任是李桂枝,可彼此失去联系已经有十来年,听闻我们正在采访,甄婉露表示一定要来看望多年前的班主任。
李桂芝告诉我们,甄婉露是她最喜欢的小班长,她的书中还写有她的故事。
语文教师 李桂枝:伤感的别离,这是他们毕业的时候写的,87页也有。对,班长甄婉露。
甄婉露:不提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想不起来,但是读它的时候画面就有了。
记者:没想到李老师把这些细节都记着呢。
语文教师 李桂枝:就是最懂事的两届学生,我觉得我和他们的关系也特别亲近。
一届届的学子从课堂走出沙漠,走向四面八方,20多年来,这些老师见证了且末教育的发展:2001年9月学校有了教学楼,2017年,段校长画给王建超的蓝图终于实现了:体育馆启用了,新体育场铺上了塑胶跑道,学生们在运动会上恣意地奔跑跳跃。
当年稚嫩的年轻人都已成了学校的骨干教师、学科带头人,在各类教育教学大赛中屡获佳绩。
然而,即使有了这么多的荣誉,他们仍然恐慌跟不上时代脚步。
语文教师 李桂枝:我记得2014年的时候,我回保定学院,您知道我活动结束之后,我第一件事是做什么?是去保定听一节课,听一节语文课,因为我想知道我和那边的差距有多少,我想知道是不是被边缘化了,我去参观了保定市一个学校,我听一节课,我觉得还可以,他们正在推行的教学模式也是我们正在推行的,我还没有被他们落得很远。
近几年来,这些从河北来到且末工作的老师们被称作“保定学院西部支教集体”,获得了许多荣誉,各类媒体的报道不计其数。然而,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平凡与清醒。
在地下水含盐量很高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胡杨树照样枝繁叶茂,被人们赞美为沙漠脊梁。二中校园里,20多年前年轻老师们种下的胡杨树已经粗壮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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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苏亦瑜】